我的名字叫珮吟。「三歲,臉部和左手,二度灼傷」,醫院上的病歷是這樣記載的。起因是去隔壁鄰居家吃火鍋,在沒有瓦斯的狀態下,他們換了酒精;我蹲在一旁觀看,酒精沒有在點火的第一瞬間被點燃,火勢轟地一下竄了上來,並沒有人將我拉開。我的臉上多了一個想藏都藏不住的疤痕,現在的人稱它為「顏面損傷」,以前的年代叫做「被火紋身的小孩」,很響亮的名字吧?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鳳凰呢!

在我的記憶中,童年是空白的,我想不起來一般人有的那種快樂,最後的記憶停在進醫院開刀房裡,那刺眼的聚光燈,還有酷熱的夏日裡,仍然要穿著的膚色、不潮的彈性衣;回醫院門診時醫生稱讚我復原地很好,會送我氣球,還有我不曉得許了多少次願望,醫院外面大樓的噴水池。長大後,雖然想不起從前,但也忘卻了大家認為疼痛的過程;我並不討厭這些記憶,換個角度想,也並非每個人都有像我一樣的成長經歷,這也算另一種獨樹一格吧。

我算是開朗那一型的,如果硬要歸類的話。一路以來的求學過程也都很順利,我算是成績優異那一型的,如果講的根據是成績單上一整排那種「優」的印章的話。我不敢說自己名列前茅,但我確實是領獎學金長大的。燒燙傷的我本來就會承受很多四面八方的異樣眼光,這件事我也早習慣了。走在學校走廊,一定會有很多人訝異地看著我,然後發出嫌惡的聲音,這些我也聽慣了。跟媽媽去市場,愛論三道四的媽媽們指著我的臉說「這一定是報應」這一類的話,我也聽多了。你不會難過嗎?哦,放學後我常哭著回家的這件事,我是不是忘了說。

你一定聽說過「時間會沖淡一切」這句話,這句話不假。隨著年紀增長,我笑的日子愈來愈長,因為臉上的傷所流的眼淚也愈來愈少。也許是因為我的開朗,也許是因為我身邊人習慣了我的傷;也有很多人告訴我,是因為我的樂觀,他們根本忘了我的傷,而我這麼努力,只是想向一個人證明我很好。那個人是我的媽媽;受傷之前,她在工廠工作,意外發生的那天,她也在上班。受傷之後,爸爸要她全心照顧我,所以不讓她再去上班了,她也一直很自責,說沒有好好照顧我。

我出院後,媽媽聽從社工的建議,決定不做那種把女兒關在家裡,讓她出去會受傷的那種媽媽;她常帶我去人多的地方,去醫院做義工,叫我去燒燙傷病房告訴其他新傷友我自己的故事,還有讓大家看看我多外向和快樂。我盡量參加學校的課外活動,畫畫、美勞、工藝、寫作、唱歌、跳舞、游泳和賽跑等等的比賽,這些大家想得到的活動,不管是動態或靜態的、校內或校外的,我都會參加。寒暑假的露營活動是「必要項目」,而且都是我主動的。媽媽從小就訓練我獨立,所以任何事我幾乎都是自己做決定。還記得小學開學第一天,媽媽帶我到學校後,沒有像其他孩子的媽媽留在教室走廊看孩子上課的狀態,她只問我記不記得去學校的路怎麼走,然後也沒有來接我下課。如果上學忘了帶東西,她不會送來,會讓我自己承擔忘記預備的後果;她也不叮囑我寫作業,因為隔天交不出來被處罰的人會是我;從不干涉我升學要唸哪一所學校,因為學校和科系最後都是我自己要去讀的;因為這是她照顧我的方式,而造就了我今天獨立自主的個性;也因為這樣,我認為自己的抗壓性比同齡的孩子強,所以我很感謝她。

每個燒燙傷的傷友背後都是一樣的,有一個或一群愛他們、支持他們的家人在身後默默地守護著他們。而我非常幸運有媽媽,她把我的傷照顧地很好,直到我長大後,到醫院不經意碰到外科醫生時,他們都還會跟我說我的疤復原地很好,而我知道那是因為媽媽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。

以前我還跟媽媽一起睡覺的時候,她曾經告訴我,每每在我入睡後,她看見我臉上的傷,就對我感到抱歉,在我不知道時偷哭;即便我為了她,在學校有好表現,在課餘時間參加許多活動,過得很充實很快樂,大概十年前,她還是這麼說。有時候,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,好希望臉上的傷能消失;也許是因為希望自己能像一般女生一樣妝扮得漂亮,但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希望媽媽不再因為我的存在而自責。

今年我二十八歲,臉上的傷還是一直在,不曾離開。但一直以來都照顧我的媽媽,因病離開了。我時常想念她,想起她對我的愛和照顧,所以把感謝和思念一起寫在這篇文章裡,遙寄給她,告訴她,我很好,不要再自責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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